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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靳洛是一个敞亮的人。

    只要是林文然想知道的,他一定知无不言。

    可这些话,从他嘴里吐出来,每一个字都是那么艰难。

    靳洛四岁就没了父亲,他对父亲的记忆都停留在部队大院里。

    小时候的靳洛最爱的就是去接爸爸下班,靳翔会将他抗在脖颈上,爷俩一起随着团队大院的喇叭声唱着军歌开心的往家跑。

    夏天的时候,他会趴在靳翔的肩头,嘎嘎笑的帮他擦汗,冬天的时候,靳洛顽皮,最愿意做的就是伸出舌头,舔一舔爸爸的雷锋帽,看上面结霜后再舔,他对这幼稚的小动作乐此不疲。

    还有很多细节被岁月模糊的不甚清楚。

    文芬年轻的时候是个远近为名的美人,靳翔也是英俊潇洒,男才女貌,又是从军校就开始的感情根深蒂固,天作之合的恩爱夫妻一直是大院里的佳话。

    俩人更是把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,珍惜分分秒秒。

    之后有了靳洛,更是幸福的让人羡慕。

    可老天总是不遂人意。

    靳翔接到抓捕逃跑的强/奸犯任务时,靳洛还坐在他的腿上,以为爸爸不过是普通的出差,奶声奶气的让他回来的时候买变形金刚。

    靳翔微笑着答应了,整理了一下行李,他简单的交代了一番,便跟萧海峰一起出击了。

    强/奸犯最后被大部队逼近了一片树林中,除了强/奸/幼/童,他身上还背负着吸/贩/毒、私藏管制刀具以及枪支罪名,歹徒知道被抓回去也难逃死罪,对着把他逼到角落里准备抓捕的萧海峰亮出了匕首。

    靳翔和萧海峰的子弹已经打光,而歹徒就在眼前,就算吃赤膊上阵也不能再让他逃跑。

    他们已经追了三天三夜,每一秒的迟疑,都可能让歹徒逃之夭夭。

    匕首迎风刺来,萧海峰连忙躲闪,可躲过了一次难躲第二次,胳膊被刺伤,鲜血瞬间蔓延开来,大部队还在后面,此时只有他和靳翔,靳翔反应迅速,冲上前与歹徒搏斗,歹徒看出不是他的对手,鱼死网破间,他要拉上一个人陪葬。

    招招毙命,招招袭击向萧海峰。

    在那拼尽全力的一刀之下,靳翔的一切都是出于本能,在他反应过来时,鲜血已经顺着胸部满眼,半个身体都凉了。

    最后,战友们赶来,在枪声中,歹徒倒下了。

    他在担架上一直抓着萧海峰的手,眼睛死死的盯着他,萧海峰一脸的血与泪:“我知道,你放心,这辈子,我就算死也会照顾好文芬和洛儿!”

    听了这句话,靳翔的手无力的垂下,永远的闭上了眼睛,再也没能回来看看妻儿。

    靳翔去世,对于懵懂的靳洛并没有多痛苦。

    烈士遗体告别那一天,文芬披头散发的回到了家,眼睛肿成核桃,整个人像是丢了半条命。

    靳洛没有被带去参加,而是他像是别的小孩一样,被告知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。

    到底有多远,什么时间回来,他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而那痛,像是一个肿瘤,长在他的心尖儿,随着年龄的增长,一点点长大,一直到成人之后,他才知道,原来,他没有了爸爸。

    ——没有了,爸爸。

    不会再有人宠溺的抚摸他的头发,亲他光溜溜的小脸蛋,把他抗在肩膀将能够得到的最好的一切都给他。

    而萧海峰对于靳洛来说并不陌生。

    这个叔叔,从小与靳翔亲近,无论在工作上还是生活上是默契如亲兄弟。

    靳洛曾经听爸爸说过,他们在学生时代就认识,感情匪浅。

    靳洛看过他们因为一个方案吵得面红耳赤,又看过他们战友聚会时唱着红/歌热泪盈眶……

    男人之间肝胆相照的友谊,小时候的靳洛一直不能理解。

    什么样的战友情,能让一个人赔上性命?

    靳翔去世之后,文芬夜夜以泪洗面,连带着对萧海峰也憎恨起来,靳洛已经许久许久都没看到过妈妈的笑脸。

    半年后,一年后,一年半后,两年后……

    爸爸再也没有回来。

    这段时间,娘俩深深的体会到了什么叫人走茶凉,靳翔在位时的风光伴随着牺牲一并掩埋在黄土之下。

    团里的领导出面,说文芬与靳洛是烈士家属,只要他们想住,大院永远是家。

    但文芬不愿意,这里处处都是她与靳翔的回忆,她带着儿子搬了出去。

    文芬并不是一个软弱的女人,可在靳翔的呵护之下,对于生活上的很多琐碎一无所知。

    靳洛经常能看到她一个人在踩着椅子换灯泡时,在疏通堵塞的下水道时,在电闪雷鸣的雨夜时抱着他默默流泪。

    再后来……

    萧海峰不知道什么原因也从团队大院搬了出来住在了隔壁。

    又不知道以什么样的办法,让文芬不再怨他恨他。

    家里这些脏活累活,他都扛下了。

    而每个周末,他也不用羡慕的看着别人一家三口出去玩,他、妈妈以及萧叔叔会结伴同行。

    妈妈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多。

    再后来……

    萧海峰成了他的继父。

    妈妈再婚那天,所有人都喜笑颜颜,外公外婆兴奋的脸上的皱纹都不见了。

    他也跟着孩子们一起鼓掌,一起欢呼,可回到家后,他一个人翻看爸爸留下的照片,心里就像是渗入了一层酸涩的漆料。

    靳洛从未管萧海峰叫过爸爸。

    他也从不勉强。

    他们关系很好,也会亲密的玩耍,但靳洛却从不让萧海峰将他抗在肩膀。

    那个动作,专属于他的爸爸。

    文芬也期待过靳洛能够接受萧海峰叫他爸爸,但看小小的靳洛如此坚持,便也作罢了。

    痛苦似乎就这么被抹去,故人已逝,逐渐淡出了人们的记忆。

    萧默出生之后,文芬脸上的笑容更多了。

    为了顾及靳洛,文芬和萧海峰找了一个阿姨,尽量腾出时间来陪他。

    可越是这样,靳洛就越是难受,他是敏感的,因为这份“格外照顾”而难过,他却还是接受了萧海峰。

    毕竟,他是那个让妈妈依靠,不再流泪的人。

    萧海峰会找专人训练靳洛的体能,手把手教他散打,给他买刮胡刀,做父亲该做的事儿,教他如何做一个男子汉。

    一切都很美好。

    萧海峰退伍之后进入了商场,凭借着多年积累的人脉,以及灵活的商业头脑,家里的钱越挣越多。

    他和文芬商量了一番,两个孩子都大了,家里的房子明显不够住,买了一个复式楼,一家人准备搬过去。

    开开心心的收拾行李,为了培养靳洛的独立性,书房划分给了他。

    也就是那一次收拾书房,毁灭了一切。

    说到这儿,靳洛仰头灌了一口啤酒,林文然没有制止,揽住他的一个胳膊,紧紧依偎。

    在书房的古书下,压着一本泛黄的日记,靳洛一看封面的字迹就知道是萧海峰的,少年的好奇心总是强烈,明知道这么做不对,却控制不住内心蠢蠢的诱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