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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鲲 见鬼的勇气

    魏晋时候对胆大的定义相当另类,不是传统的“千军万马中取主帅首级的万夫不当之勇”,也不是孔老夫子说的“临事谨慎,好谋而成”。要比胆大,就来见鬼。

    嵇康曾经出门旅行,夜宿荒郊野外。半夜三更手痒弹琴,有客不请自来,嵇康浑不在乎地与伊探讨了半天琴艺,还学了一支曲子,天色将白,客飘然而去。乐广在河南尹任上的时候出差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,住过一栋闹鬼的屋子——半夜三更大门会自己打开再自己阖上,却没有一个人影。这栋凶宅别人都不敢住,只有乐广先生住在里面。结果某个闹鬼的半夜,他潜伏在门边,大门自动打开的时候一个健步冲上去,抓住了一只玩大门玩得开心的狸猫。阮瞻先生与客辩论,“天底下到底有没有鬼”,阮瞻口若悬河,逼着这只不服气的鬼当场现了原形……

    谢鲲先生的见鬼经历更加彪悍,他不是不怕鬼,而是鬼见愁。

    那已经是谢鲲的中年时候,他南渡投靠了王敦,住在豫章。某一天出行路过一个荒郊野外的驿站,四壁破败,布满蜘蛛网。已经是半夜三更,走累了的谢鲲决定就地露宿。谢鲲投宿前收到了严肃的警告:这个驿站以前经常发生血案——此处有鬼,请勿停留。但如同那个偏向虎山行的武松一样,谢鲲也对这警告充耳不闻。不过武松是喝多了,谢鲲是不知死。

    自带优越感的出身,让谢鲲年轻时候就无视规矩。谢鲲的父亲是国立皇家经学院的校长。他出生在晋武帝太康元年,这一年全国统一了。虽然谢爸爸没应景给儿子起个“谢国庆”之类的名字,但是成长在贵族家庭里的谢鲲先生确实享受到了繁荣的成果。谢鲲是个聪明的孩子,他很小年纪就通《老子》《庄子》,并且凭借着出色的外形、辩论水准和音乐修为被如嵇绍、王衍之类的名人夸赞,迅速进入了文化界最顶尖的沙龙。但是这些优越感造成的结果却是:喝酒吃肉玩女人。他邻居家的女孩子长得美,谢鲲就天天趴在窗户上面看她织布,顺便挑逗人家。开始女孩子半推半就不理他也没赶他—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也是件满足女人虚荣心的事情。可是谢鲲会错了意,以为自己的攻势不够,为了搏出位大概唱起了类似“十八摸”之类的色情段子。女孩一听怒了,觉得自己被冒犯,“嗖”的一声把织机的梭子往谢鲲面门砸了过去,避让不及的谢鲲砰地被敲下两颗门牙。

    缺了几颗牙,谢鲲也无所谓。人家都嘲笑他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时候,他依然洋洋自得地吹着口哨说,还能吹口哨呢,少了几颗牙有什么关系。

    被劝诫驿站有鬼的时候,谢鲲大概心想,鬼,能比我邻居家的小姑娘还吓人吗?

    于是住了下来。半夜三更,睡意蒙眬间,谢鲲听见有人喊他名字,让他开窗户。这声音细细弱弱,像是孩子又像是女人。谢鲲透过破窗户看过去,外面隐隐约约一团黄色,大概是个穿黄衣服的鬼。谢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右手疾出,咔的一声折断了鬼的肩胛骨(鬼也有骨头吗?),仔细一看,是一头鹿。谢先生有点遗憾:碰上一只冒牌鬼。不过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谢先生一路追出去,居然猎获了这只鹿。从此这个驿站再也不闹鬼了。

    仔细想起来,好像魏晋时候的鬼资源特别丰富,特别是名人们动不动就碰鬼。对于正统的“敬鬼神而远之”的教导,魏晋人都不怎么买账。在曹丕的时代,他就主持编了一本《列异》,稍微晚一点,干宝也借着这个潮流写了本《搜神记》,成了当时的畅销书。

    有意无意地撞鬼就像是一场为了证明勇气和淡定的真人秀,在面对不可知甚至恐怖的时候给庄子式的人格定力打分。

    谢鲲他聪明,他勇敢,他家里有权有势,他不在乎礼教与风评,他连鬼都不怕。于是,他成了个纨绔子弟。依照孟子先生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”的说法,谢鲲先生就是被大任抛弃的那类人。谢鲲和他的朋友们,是西晋有名的“八达”,这些人放纵享乐,甚至光着身子跟猪一道喝酒。

    可是上天又想了想,还是不舍得放弃谢鲲这样一个好苗子,依然决定要苦一苦他的心志,劳一劳他的筋骨。反正,谢鲲匪夷所思地倒了大霉:差点在洛阳的大街上被长沙王司马乂用鞭子抽一顿。

    司马乂是司马炎的第六个儿子,是一个很酷的少年将军。将军名士,本该惺惺惜惺惺,但是这天宵禁,司马乂听说谢鲲要出城,于是怒不可遏地要抽他。这是晋惠帝永兴年间,正值“八王之乱”。司马乂已和在城外的司马颖血战了两三个月,司马乂杀了司马颖起码六七万人。中间有过两三次调停,没有任何作用。此时战争进入僵持阶段,攻守任何一方的日子都不好过。这种时候一个大名士要在宵禁之夜出城,挑动了司马乂已经不堪重负的神经:他难道要出城投降吗?!谁劝也没用,一定要抽他!谢鲲又是那副“老子不怕”的性子,不紧不慢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施施然解开衣服:要抽就抽吧。

    谢鲲的脸上镇定,内心惶恐。他对司马家的争权夺势没兴趣,但是司马家的几个野心家对利用名人制造社会舆论充满了兴趣。谢鲲以为不管谁当皇帝他只管做他的贵族公子就好,却发现,政治这东西,就像流感,他不去惹它,也没法不被传染。纨绔子弟终于发现,他眼不见为净的好日子就要结束了。